自进城时,东莱侯那长长的车队就吸引了全城人的视线,今天觐见时超大手笔的给太上皇和陛下送礼,一时风头无两。
  他不光送礼,还真有心思要给这父子俩破冰。
  在晚间宫中给他办的接风宴上,东莱侯世子先给孙钊拍马屁:
  “臣偏安东莱经年,闻朝中多有困扰之事,而臣只能焦虑于心。陛下承天命而临天下,如春雨之润物,安邦定国,实乃万民之福。臣不胜景仰,谨以此酒聊表敬意。”这是侧面提起孙钊之前和风细雨的平了三郡乱民的功绩。
  是时,丝竹之声刚刚告一段落,舞姬退场去换舞服, 通明的灯火映衬出孙钊脸上露出自得之色。
  在场的其他宗室闻言也都举杯,口中应和不断。
  孙钊干了这一杯,东莱侯接茬拍太上皇的马屁:“似此至德善政,皆由陛下至仁之心,陛下仁心盖因太上皇言传身教。我朝承平已久,如今正逢云起之时,正该大吴扶摇直上,泽陂九州!”
  不管兖州军输成什么奶奶样,反正宫宴上肯定是不能唱衰自家大军的,眼下赶紧缓和二帝之间的关系才是正经。
  既然初来乍到的东莱侯父子乐意作出头的椽子,其他参宴的宗室早就怕孙瑾父子俩走到白刃相接的地步,纷纷顺着他的话,明着拍马屁暗着弥合二帝关系。
  东莱侯父子还只能说些虚的,常驻都城的宗室可是看着孙钊长大的。年长的开始追忆孙钊还是太子时,如何受孙瑾的言传身教,晚辈便凑趣几句,把全在让孙钊向孙瑾妥协的重点往回拉几分。
  宫宴过半,太上皇孙瑾直言自己老迈,退席了。
  孙钊一直维持着的热络终于可以淡下几分。
  宗室的倾向,已经很清楚的展现给陛下:
  城外移民死活无所谓,重点是不能动用大吴为了拿回吴地的五十年积攒!
  说到底,大吴依旧没有把五州当做根基,宗室与几乎全是吴人出身的朝中大臣眼下最重要的目标还是要与南晋不死不休。
  兖州是五州人的兖州,兖州军是五州人,既然五州人近百年未曾容许吴人真正占据这里,那么只要大吴能夺回祖地,最后大吴失去部分五州之地,也不算多大的损失……
  好容易熬到宴罢,让如隐形人一样的三个年长弟弟代自己送他们出宫,孙钊缓缓走回寝宫。
  天,彻底冷了。
  披着大氅,酒意上头的孙钊发现口鼻间已能看见水汽,下意识抬头望向漆黑一片的夜空。
  乌云罩顶,星月不见。
  直至宫灯映射的极限处,才有点点繁星落下。
  拇指抚摸着大氅中温润的剑柄,孙钊心想:这场初雪,终于落下了。
  雪也不怎么大,落在地上不过顷刻间就溶于泥土。
  翌日一早,萦芯望着院中湿润的地皮,叹一口气。
  这样的雪,于城外没有片瓦遮头的移民来说,也就比冻雨强一线。
  离上课还有一会儿,脱木来给萦芯看十月下旬的平安脉。
  见她已经抱上了手炉,脱木嘱咐道:“炭火燥热,夫人易多喝清水。”
  那可太难了,哪怕厨下单独用一个新陶罐给萦芯烧水,萦芯也嫌弃那水有味道,总得泡点什么掩盖了才能喝。
  “我知道啦。”萦芯虽然这么答,但是阿月、阿糖不在,谁也管不了她,阿甜、阿蜜二人从来不多劝。
  摸着脉相,脱木觉得她心火、肝火都在上亢,又啰嗦了一堆少思少忧之类的话。萦芯不爱听他老生常谈,转移话题问道:“你跟白茸可有进展?”
  脱木脸一红,微微低头道:“还是那样。”
  那次阿甜顺嘴一提脱木对顾氏侍女白茸有意,萦芯就把白茸调到了李宅二进,还让顾氏大管事帮她找到了父兄。
  按理若是白茸有意,两人就该谈婚论嫁了,可惜白茸父兄原本送她进顾府就是为了给顾禺作通房的。虽然顾禺没了,顾毗也行啊。
  有了这样的“上进心”,如何还能看得起一个父母不详、连姓氏都没有的平民家医呢?
  白茸父兄倒是不敢明着拒绝身为顾氏主母的萦芯,只是说全家都受顾氏大恩,虽然无以为报,但也得为顾氏父子守足三年孝期。
  脱木情知他们这是想拖过他二十,不得不找别人婚配;白茸又跟李氏人相处时间短,不是个敢给自己做主的,脱木至今连她确切的心意都没问出来呢,事情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阿甜瞧着脱木有些心灰意冷,提议道:“不如直接让夫人把白茸赐给你吧。”
  白茸总归是卖身给顾氏了,她父兄一日不来赎买,她一日的生死都在萦芯手里,何况是婚配?
  脱木摇摇头,“待明年再说吧。”其实他当时与白茸也只是在顾氏别院因为顾小娘子的病情有了些接触,如今许多情谊都已淡了。
  他说着,把脉枕收到药箱里。
  萦芯却把话题转到正事上:“你按照受寒急病的症状,准备一百服药。过两日我可能会用。”
  “是。”脱木早有预料,行礼后出去了。
  阿甜转头问萦芯:“夫人是不看好脱木和白茸么?”
  萦芯未答,却是阿蜜冷冷道:“白茸若不是有兼得的妄念,是拒是许不过一句话而已,怎地这么久了还不给小大夫一句准话。昨日侯爷来了,还巴巴的来上菜,你没看见?”
  阿甜还真没注意,因为白茸之前对顾小娘特别好,替她找补了一句:“她在二进,作这个也是本职啊。”
  到底没再多提白茸和脱木的事情。
  今天依旧上课,室内放了炭盆,温暖如春。
  萦芯面如菜色,声无起伏,念着《史记·卷十七·六国年表》里关于战国七雄中被秦灭掉的六国发生的大事记录,足有一炷香的时间。
  枯燥无味到让全德都靠着唇上须的遮掩,暗暗打了个哈欠。
  正在萦芯口干舌燥、声音见哑的危难时刻,阿牧来拯救了她:“夫人,全府来人了。”
  萦芯眼睛一亮,“快请。”
  全府来的是总管,言说东莱侯府派人给全塘下帖子,请他明天去参宴,全塘让全德夫妇代替他去参加。
  世家大族参宴,总也得准备一番,全德便卷了案上的书,“今日暂且如此。后日就是休沐,这三天师妹就先从《史记·卷六十一·伯夷列传》自学吧。”
  很清楚全德不会任自己两天半的时间彻底空闲出来,突然有了个小长假的萦芯笑眯眯的点头:“我送师兄。”
  全德的书童知礼将全德的书收好,跟着往出走,心道:定侯夫人笑早了。
  果然就听全德一边往出走,一边继续道:“以师妹之能,最少也能自学五篇。待复学那日,师兄想看看师妹的心得。”
  萦芯腹诽古代老师留作业也不爽利,直说让她写这五卷的读后感就是了。也不知道这五卷多长,萦芯瞬间打起了让阿牧五个一人替她写一篇的念头。
  清楚全德是怕没自己看着的这三天,师妹会作妖。萦芯继续笑眯眯的道:“我尽量。”
  作业我尽量写,事儿我尽量搞得隐秘不让你们发现。
  要不是萦芯身上还没除服,全德是真想带她一起去参宴,不错眼的看着她,见状无奈道:“你好自为之吧。”
  师兄妹之间,总是比亲兄妹差一线,何况师妹毕竟是顾氏主母,全德也不能越界,直接回全府了。
  全德车都没拐出巷子呢,萦芯刚回到前厅坐下就出手了:“阿牧,给二皇子府送封信,就说之前二皇子殿下送的颜料画画很好用,问问是哪里来的。我想再收购一些。”
  阿牧眼神一亮,“是。”
  这样一来,从粮铺那里断了的与二皇子的联系,大概就能接上。顺利的话,拿这个由头给二皇子殿下送钱买自家的粮也能试试。
  只是比较明目张胆。
  不过东莱侯一旦接手察事司,她那些对上位者比纸还薄的遮掩就会荡然无存。少了这些遮掩,萦芯也少了许多顾忌。
  只是阿牧的信还没写完,东莱侯世子妃的女史1居然登门了。
  “小奴青鸾见过定侯夫人。”
  这位女史年纪至多四十,笑容温婉,仪态颇是端庄,让萦芯不由也端起夫人仪态,与之对话:“未亡人见过女史。今日天冷,还请用些热饮。”
  今日还是菊花茶,女史青鸾就菊花的功效与萦芯聊了两句,然后才转入正题:“原该是世子妃亲至,可府中前日才到,处处烦乱,便不得已先遣小奴来,还请夫人见凉。”
  顾禺是都乡侯,比郡侯低,萦芯自然不如东莱侯世子妃的地位高,她受宠若惊的道:“女史此言实令未亡人惶恐。己身不吉,哪里值得世子妃亲临寒舍。”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青鸾果然道:“夫人不必过于谦逊。夫人远有闺中善名远波,近有善画之才传芳,也是世子妃远在东莱便时时感叹不得相识。如今到了广固,自然渴欲一见。”
  她说着,从跟随的侍者手中取过一封请帖,“明日乃是侯爷宴请广固同道中人一聚,既然夫人也是我道中人,还望夫人千万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