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在下并州魏郡人士,来……来此寻亲。还请哥哥行个方便。”阿善多年不说并州口音,好在牙关打颤,能做些遮掩。
  少年庄奴一愣,问身边人:“咱庄里有并州的?”
  那人抹了把脸上的雪水,想了想问阿善:“你是说那些徭役?”
  “对对对!”阿善不住点头。
  他们说的,就是当初萦芯随大流雇佣的并州三郡徭役。
  秋前,朝中原本已经在考虑送他们回乡抢秋种,可一来二去大吴各种罗乱,而后并州因为是战区还要迁民出来,哪还能送他们回并州,所以这些徭役一直滞留在各地到现在。
  雇佣徭役的人家若是用不上他们背景强硬的,基本都把他们退回给县里头疼,心善或者抵不过当地官府的人家只能忍着肉疼,养他们到现在。
  如顾氏,想把这百多口子退回给广固县里,都不要大管事亲自出马就能办成。可萦芯知道徭役到县衙手下难以维持基本生存条件,哪怕马场的软装虽然停工了也没让人把他们退回去。
  不过谁家也不可能真的白养他们这么久。
  萦芯便随意分派了一个顾氏的小管事安排他们一直织柿布。
  柿布跟油布一样有防水防风的功能,但是柿布的造价却远低于油布。
  织布机是当初费习为了节省给徭役做衣服的开销时造的,织布的麻线和染布的柿漆都是长生跟着范二郎学习如何囤积居奇时抄底收购的。
  因为时下布匹也有代替钱币的功能,在本意是为了用柿布研究作“羽绒服”、“羽绒被”的萦芯看来,约等于开了个小型“印钞厂”。
  好在有这个“织钱”的工作,这些滞留在顾氏马场里的徭役们可以心安理得的抱成一团,吃饱穿暖。几个月下来,徭役不分男女都已经可以很熟练的织布、染布了。
  可顾氏庄奴们有不少都嫉妒徭役们可以不用出大力干农活,只需在屋里织布,冷不到也晒不到,更不用像他们现在这样,大雪滔天的在外面防着移民闯进庄子,所以一个面色刻薄的庄汉对来“寻亲”的阿善也就没个好脸:“谁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假的,滚滚滚!”
  阿善硬着头皮蹲到火堆边,央求道:“家兄不是徭役,是看徭役的役吏,叫王池的。在下千里迢迢,好容易找到亲人,哥哥们且行行好,给传个话。家兄定有重谢!”
  这个王池确有其人,正是并州派来看管徭役的五个役吏中的一个。因为吃拿卡要被费习整治过却不知悔改,最后让顾氏的大管事给撵去广固县衙了。县衙里生怕把顾氏惹急了,把徭役二百张嘴退回来吃他们的节流,便捏着鼻子收容了这个没眼色的并州役吏。
  不过顾氏农庄太大了,阿善赌的就是这些最外围的庄汉都不清楚徭吏的详细情况。
  于顾氏管事挥之即去的役吏,对于这些农奴来说,就是阎王手下的小鬼,哪怕巴不上也不要得罪为好,何况能得点好处呢?
  一个一直没开腔的庄汉动心了,撑着膝盖站起身,“我和八斤去吧。这天死冷的,弄点酒回来大伙喝喝。”
  说完,最开始跟阿善搭话的年轻庄汉依言站起身,指指阿善又指指火堆,“你一个在这烤烤,那几个就别带过来了。”
  原来这个叫八斤的看见阿善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了。
  虽然心疼三娘挨冻,可阿善也知道庄汉们是怕他们几个调虎离山、浑水摸鱼,便赶紧坐到他空出的地方,“多谢多谢!”
  听着篝火边的壮汉们继续被阿善打断的荤话,眼看那八斤拿起一枝燃着的柴当火把,快步隐入风雪,阿善暗算他们的脚程,若是中间没有耽搁,一炷香的功夫应该能回来,便沉下心来等。
  远远看着的阿籽却没这个耐心,“他怎么坐下了?这是成了么?咱们能过去了么?”
  抱着四娘取暖的三娘瞥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你不是不参与么?”
  “我好歹这一路帮你聚了十多个人!……”
  很清楚自己被利用了的阿籽还要继续跟三娘吵,身后妹妹拉拉他,哭唧唧的道:“大兄,二娘好冷啊。”
  他便立刻转移话题,连担心三娘是暗娼的怀疑都忘了:“三娘多脏,你抱二娘吧。”
  三娘怀里的四娘立刻尖叫道:“我是四娘!我才不脏!”
  “对,你是四娘,你不脏。我才是三娘,我脏!”三娘说着,白了阿籽一眼。
  阿籽知道自己拿她俩没办法,只得咬咬牙从身上脱下一件成年男子的夏袍,乱七八糟的裹在妹妹的身上。
  四个人都安静下来,看着篝火边阿善的背影发呆。
  等过一炷香,阿籽不得不亲自抱紧了冻得脸色发青的妹妹,“他是不是不管你了?”
  三娘知道,阿善一定是有进展,不然肯定会想办法脱身回来,便也不搭理他。
  兄妹紧抱着的胸口也没多少暖和气儿,后背还叫风吹得透透的,心里越发没底的阿籽开始喋喋不休的问问题,“……他怎么也不过来回个话?……你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咱们能成么?我要冻死了……”
  蜷在比二娘暖和多了的三娘的怀抱里,四娘也呐呐的问:“姊姊,咱们能活么?”
  三娘斩钉截铁的道:“神女会保佑咱们心想事成的!”
  四娘仰头,看向一片漆黑的乌云,点点飞雪好似繁星跌落,“云这厚,神女也能看见咱们吗?”
  “能!”
  “神女灵么?”
  “灵!”
  ……
  心神被牵引,四娘、阿籽和二娘都呆呆的看着三娘,二娘软软的问:“神女什么样啊?”
  “神女眼睛很亮,好像会说话。皮肤白到发光……手特别软……”
  “那神女有什么神通啊?”
  “神女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她伸手一指,树叶能变成香香甜甜的糕。再一指,石头能变成金子,就是雪也能变成屋子……只要信奉她,生生世世,吃饱穿暖……”望着都城的方向,三娘无限希冀的喃喃。
  “噗呲!”树后突然传来一声嗤笑。
  后颈一麻,三娘母豹似的站起身,怒喝:“谁!”
  树下阴影里一个矮壮的男子,吊儿郎当的往树干上一靠,也不知听了多久了:“我听说有好汉要聚众起事,特意带着兄弟来投奔,没成想竟然是个想成神想疯了的女娘啊。聊聊?”说着,大拇指往后一指。
  几人顺着他的拇指往后一看,果然有四个成年男子抓着二郎。大概是怕他惊动三娘几个,夹着他的男人把他口鼻捂得死紧,眼看二郎两眼暴突就要憋死了。
  三娘皱眉:“放开他!”
  吊儿郎当的男人往远离庄口的一个暗处扬扬下巴,面色淫邪的笑道:“去那儿,咱公母俩好好聊聊大事。”
  说完,率先往那处走去。
  回头看了看篝火边的阿善的背影,三娘银牙一咬,心念神女保佑,把四娘往阿籽兄妹身上一推,独自一人跟着过去了。
  到了地方,那个夹着二郎的汉子在二郎背上把手上的鼻涕口水都擦干净,才把四肢软软垂着的二郎随手扔在雪地上。
  大概是昏过去了,二郎被地上的雪激的抽搐了一下后,就再没别的动静。
  三娘冷眼看着并不上前,只问为首的男子,“你是谁?”
  男人拍了拍一个大石头上积雪,不知道冷的坐上去,“毕九。”
  毕九语气虽然悠闲,可两眼却紧紧的盯着三娘,好似觉得她会对这个名字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我是三娘。你们是真想入伙?”三娘没有表现出任何毕九预测的反应,她根本不认识毕九。
  见状,毕九眉头微微一蹙又一放,嗤笑道:“耶耶们逛寮子都不钻花娘的胯,还能教你个毛都没长齐的骑头上?”
  “嘿嘿嘿……”
  毕九说完,身边一个汉子似乎想到什么,淫荡的笑起来。
  三娘在书院里十年,哪里听过这么脏的话,气的两眼发花。
  可形势比人强,她思量再三,觉得自己也辖制不住毕九几个,不如试试让他们带头,便硬着头皮道:“让我们跟着你们也不是不行。我认识顾氏农庄里面的路。”
  “费那个劲作甚。就是今晚真让你带着千八百个冲进去,你不会真以为冲进去的移民多了,庄上的人就怕伤了天和,放任你们不管了吧?明天他们一报官,你们就是想被抓去当个营妓都是妄想。”毕九说完大概也是觉得石头冻皮鼓,便一收遒劲的两腿,踩着石头的边缘改成了蹲。
  “不冲马场,我们怎么活过今夜?”三娘知道,毕九说的是常理,他只是不知道后续的问题自家夫人会想办法处理而已。“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踩着石头的边缘,毕九前后摇晃就是不跌倒。
  三娘疑惑的问:“什么法子?”
  毕九笑嘻嘻的朝着东北方向一指。
  下意识的朝那边看过去,三娘瞳孔一缩。
  顾氏农庄的东北,是广固。
  “你疯了……”收回直愣愣的视线,三娘紧紧盯着毕九:“你没见过城防的兵士?你才有几个人?够他们一轮齐射的么?”
  “光咱们公母俩的这点人手当然不够,”毕九说着,又拿手在头顶上晃一圈儿:“这地界,怎么也有三两万人……”
  “他们连冲顾氏农庄都不敢,怎么可能跟着你去造反!”三娘希望自己能打破毕九的幻想。
  毕九嗤笑一声:“跟着你去冲农庄就不算造反?眼下他们拖家带口的当然不敢,明晚呢?后天呢?等老天把他们的顾虑都收走,剩下的还怕什么?”
  见三娘两眼随着自己的话越瞪越大,平平无趣的小胸脯呼吸越发急促,知道她清楚了自己的意思,毕九缓缓站起身,好似这块大石就是他登基的高台,居高临下的垂视着她:“只要你消停下来,别早早把虎贲军的引出城剿匪,耶耶大事成之后,收你作个小夫人啊。啊哈哈哈……”
  他一笑,适才那个汉子又跟着淫笑起来:“九郎这又不嫌弃她没毛了,嘿嘿嘿……”
  毕九嘻嘻笑着,因为站直了太冷又蹲下来,“耶耶这不是看她挺聪明的,与她生养的儿子肯定不孬。”话是这样说,可他打量三娘的眼神却没什么热乎劲儿。
  三娘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因为过于紧张哽住了。
  这一伙人根本不是听说自己要带人举事来加入她的!他们是来灭口的!
  倘不是阿善先一步去了顾氏庄汉堆里不回来,毕九他们只五人没有胜算,自己刚拉起来的“小暴民队伍”一定会被无声无息摸到身后的毕九五个灭口!
  他们要把一切会提前暴露他们造反大业的火星都捏灭……
  三娘终于明白自己刚刚在念神女时,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你二人注意自保……全须全尾的回来……
  思及临出发前,神女对他们下达的法旨,三娘剧烈跳动的心忽然定了。
  “真……真能行么?”打着哆嗦,三娘好像是冷得不行,也好像是被毕九他们描画的泼天富贵引诱了。“就好像你说的……可咱们怎么过今夜?”
  冥冥中得到神女庇佑的三娘决定先与他们虚以为蛇,心中再念神女保佑她觅得脱身之法。
  “先把你那小姘头叫回来,别叫那些狗奴们发觉了。”
  眼见毕九好似真的没发现她有别的心思,三娘好似非常感兴趣给他生儿子似的,先澄清:“我跟阿善就是同路人,可没你说的那些。”
  说着,还自以为妖娆的把鬓边乱发别到耳后,“阿善是认识庄里的人的,我怕他不愿意放弃,你别急哈。”
  跟四娘前后把妹妹二娘抱在怀里的阿籽等在原地,时不时的看看不远处的黑暗,再看看那火光冲天的篝火,心中忐忑,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踩着雪过来,赶紧回头,看见三娘面色沉重的回来,赶紧问:“谈的怎样?他们入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