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不管是奸细还是移民,雪夜对没有片瓦遮头、没有火源取暖的人全都一视同仁。
  没有责怪任何人,毕九只是将雪窝子留给那两个“贪睡”的兄弟做了坟包,沉默的带着剩下的两个手下换了个可以在白日里隐匿身形的小树林藏身。
  等三人再次安顿好,天光终于足以让眼神最好的哨子看清顾氏马场里,“九郎你看!马场里好像少了很多人。”
  雪窝子隔绝风雪,也隔绝声音。
  在毕九一行全都陷入熟睡的时候,怕耽搁侯爷事儿的斗木,早早就带着二娘、孩子们残破的尸身、疑似探子的尸身以及已经连夜初步审问过都是移民的嫌疑犯,往南城门去了。
  半路上,斗木一行受到了张戴的严密盘查。
  搜查了大半夜的张戴,只找到了两具可疑的尸身,一具被老练手法一刀封喉,一具烧成一团。
  可惜事发地都已经被风雪掩盖了痕迹,更没有找到任何能解释当时发生了什么的活口。
  生怕陛下因为自己没有斩获而无法直面太上皇的怒气,现在张戴见到个壮年男子就想带回去当奸细交差。
  要不是他身边有个顾侯的亲兵作保,斗木一行手里的尸身和“嫌犯们”还真难以带走。
  跟着张戴出城的顾氏亲兵名叫朱雀,虽然脑子比被派去东莱郡的白虎差点,可是心和身手可比白虎狠多了。
  朱雀检查过斗木带来的几具尸身,发现其中一个孩子的脸上有烧伤后,伸手就将紧紧抱着这具尸身不肯离开的小女娘薅了起来。
  “阿兄!阿兄!放开我!放开——”
  抓着小女娘散乱的发髻,朱雀将她癫狂的脸直接怼上那具焦尸上:“认识么?”
  斗木其实很憷朱雀这份铁石心肠,下意识别过脸去。
  小女娘满是泪水的眼仔细的看着眼前的焦尸,突然爆发出不似人声的怒嚎,手脚并用的抱住焦尸张嘴就去咬!
  她的癫狂也吓了朱雀一跳,手忙脚乱的把她从焦尸身上扒下来,劈手给了她个大耳光:“老实点!”
  眼见着朱雀把要送给侯爷的小女娘嘴角都打裂了,斗木心疼的扶起她唱白脸:“哎呦呦!朱雀你个不当人子的!这可是个小娘子,你也下得去手!”
  说完朱雀,斗木又劝小女娘:“你看,你阿兄都死了,咱得给他报仇是不是?你跟耶耶们说清楚是怎么回事,耶耶把那些歹人都抓来,让你啃!咱不啃这些死的!咱啃那些活的!”
  斗木不着调的话,竟然真的彻底点燃了小女娘的恨,她咬牙切齿的跪伏在地上将嘴里的皮肉都吐出来,然后才恨声道:“是四娘!都是那个贱人!是她!要不是她!我们也不会落得这个田地!”
  朱雀还当四娘是个奸细里新出现的大人物,结果听完这个自称叫二娘的小女娘说完他们如何被个叫三娘的人鼓动,要聚集移民冲击马场过夜,后来又被突然出现的一伙强人追杀,不由看了斗木一眼。
  斗木一直在马场,回想这一夜除了他们出去了一圈儿,什么也没发生,便道:“聚集的都是孩子,还被那伙人杀得星散了。”
  “等你回去了,再仔细搜查一番。”朱雀不会放过任何微小的可能。
  不过,总算得到了有用的信息,朱雀打开羽林卫的舆图,指着两处离顾氏农庄最近的小农庄,对张戴道:“将军请看,这两处离她们鼓动移民的地方最近,想来那伙人出现这么快,很可能就是藏身左近。所以,为防被这些妇孺生起乱来暴露,才杀人灭口。”
  看了朱雀与斗木二人一唱一和问出口供的全程,张戴想起先定侯去时把他们都去了兵籍,觉得浪费了人才,便道:“此处某倒不太熟悉地形,不如朱雀安排他们围剿吧。”
  朱雀也不推脱,将张戴领着的百人分作三组,又按照舆图上的地形命两组分别去这两个小庄子,围三阙一,再让第三组在两个特意留出来的缺口中间埋伏逃出来的奸细。
  张戴一摆手,手下兵士自觉遵从,他自己带着朱雀去第三组阻击逃窜的奸细。
  斗木看出了张戴想挖人的意思,带着手下临走前深深看了朱雀一眼。
  朱雀没有回应他。
  斗木暗暗憋气,一把拎起二娘扛到肩膀上,意有所指的朗声道:“走,耶耶带你去见侯爷!”
  眼见被顾氏亲兵驱赶着的“嫌疑犯移民”自动自觉的要去拖阿兄的尸身,二娘撑着斗木的肩膀挣扎道:“放开你们的脏手!他是济北郡刘氏的郎君!我们是中山靖王之后!放开我!”
  中山靖王之后的刘氏郎君可太多了,这里又不是蜀汉,值个什么呢?
  嫌弃小女娘的尖叫太刺耳,斗木无比后悔出门前让箕水给她吃太饱,大手在她纤细的颈脉捏了几息,让她暂时安静了。
  这边的吵嚷连走出十多步远的张戴都惊动了,却没有让朱雀回头。
  羽林卫这些在朱雀看来全是金玉其外的新兵,果然惊动了小心翼翼藏身于小农庄的奸细们。
  好在羽林卫半数都装备了箭或者弩,虽然准头不佳,却也把庄子里的活人都拿下了。
  这场围剿迅速且安静,只偶尔有中箭的人会惨嚎一声,可惜奸细们都知道被抓到不会好过,若当场死了就死了,若没死会立刻自戕。
  挨个翻过奸细们的尸身,发现真的没留下一个活口,朱雀腹诽着远程攻击的便利与不便,任羽林卫将他们拖走去向张戴邀功。
  张戴御下手很松,特别敞亮的答应放他们一日酒水,回头看朱雀面色平平,便道:“朱雀也一道来卫所喝酒吧。”
  所有的尸身都不符合毕九的体貌特征,朱雀见他们没有深究的意思,还好似不知道今天白天才是陛下和太上皇正式对决的时候,便也没多说,只抱拳一礼道:“朱雀要向侯爷交差,将军的心意朱雀领了。”
  回城路上,张戴一边要派人去收拢其他散出去的队伍,一边直言拉拢道:“某看朱雀智谋、战力都是佼佼,离了军中实在可惜。此时正值我辈武人争功立业的时候,不如入某麾下。你意下如何啊?”
  朱雀还能直说他有点看不起这个没有政治眼光的直肠子么?
  他只能道:“先忠侯、先定侯的恩义一日未能报偿,朱雀一日不会离开顾氏,还望将军海涵。”
  张戴还要深劝的时候,朱雀突然回头朝着某处射出一箭。
  一众羽林卫都冲了过去,张戴到时,只见一只被钉在树干上的肥松鼠两腿还在抽搐。
  众人再在附近搜索一番,啥也没找到,张戴腹诽着朱雀虽然箭术也很精湛,但是一惊一乍的,便暂时收了笼络他的话。
  朱雀倒拎着松鼠的尾巴,环视四周四五圈儿,决不相信刚才是自己疑神疑鬼!
  羽林卫再次出发,朱雀倒退着跟在最后,箭在弦上一指着刚才的方位,引而不发……
  在朱雀与空气对峙的时候,斗木已经到了南城门,被“早开”的南门吓了一跳,“嘿嘿……陛下登基了就是不一样啊。”
  这要是太上皇还在位,肯定不会为了赈济移民早早开门。
  没有兴趣多问,甚至没有兴趣看粥棚另外一边的热闹,斗木一心给侯爷报信儿,直接就靠着跟城门都尉之间的酒肉关系进了城。
  倒是许多前半夜时,心中已经抱了要去城外的农庄里抢一条活路、却被比丘的布施和经文留在原地的移民们,看着顾氏亲兵押着、拖着或死或活的人,心中越发感念释善遇的“活命之恩”,越发觉得入了佛教才是正途。
  刘偏招呼着府中侍卫将这一队不知谁家的彪悍庄奴与二殿下的视线隔开,没有被几乎是擦身而过的死难所沾染的孙铄,依旧与沙弥们念诵着经文:
  “……住寿一劫若过一劫。若佛泥洹,谁为我等亲善慈导?谁为我等救诸厄难?是故仁等有所不了,当诣如来咨决所疑。……”
  释善遇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已经讲完《人本欲生经》,开始讲《大般尼陀经》了。
  更加深奥的经文,念得精神亢奋了一夜的移民许多都生了困倦。
  有热粥和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带来的安全感,他们堆坐在一起,也不怎么在乎性别,也不分是否相识,感受着同类的体温,打着哈欠渐渐眯起了眼睛。
  而打哈欠是会传染的。
  就在城外移民、衙丁、兵士们此起彼伏的张大嘴巴,拉着长音吐出白气的时候,还没睡到一盏茶功夫就又被叫起来的全塘也以拳掩口,打了个哈欠。
  倒不是这么快就到了小朝会的时间,而是去少府转了一圈儿的御史中丞心中忐忑,却因顶头上司御使大夫昨夜刚刚中风不治没人可以问询,只得来找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全录公来问问:
  今日的小朝会上,御史台如果要就南门的事情上奏,方向如何把控?烈度到几分?
  理论上,御史台和尚书台的确都属于全塘的管辖范围,他便以不清楚实际情况为由,要跟御史中丞去南门处看看。
  于是,萦芯听过全府下人禀告,高兴的发现,她的原本的计划好像又续上了。
  可实际上,等全塘到了南门处,却遇到了更加吊诡事情:
  丞相虞惟竟然亲自到了南门外不说,还盘腿坐到了释善遇的对面,与他辩难起来。
  虞惟作为孙瑾的老属下,自然对佛教的教义有着深刻的了解。
  他以五蕴共相中的“无我”为切入点,将释善遇昨夜一味为移民传教讲经的行为,定死为“我执”,而佛教认为痛苦的根源、轮回的原因就是“我执”,佛教的终极目标就是勘破所有“我执”,所以释善遇应该放弃将他以为的“善”强加于移民之身。
  “诚如施主所言,六道乃是我执所化,人于其中须得勘破人我执、法我执,达到无念才能得了大解脱,真正踏入佛道。可施主你看,”
  释善遇说着扒开腿边的积雪,捡起一块小石头对虞惟温声道:“土石不在六道中,五蕴皆空,可它不是佛,也成不了佛。施主一味脱离我执,才是求升反堕。以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修一切善法,即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虞惟深吸一口气,起身双手合十对着释善遇深深一拜:“师父佛法高深,我受教了。”
  释善遇也起身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既然一点就通,便是智慧已达此境,非是贫道之功。”
  全塘在外围冷眼看着虞惟好像就是为了过来输这一场似的,心中纳罕:果然是旁观者清么?虞惟竟然勘破了小徒弟的“阳谋”。可他为什么这样明确的倒向陛下?
  与在位时一直暗中趋向于孙钊的骆洙滨不同,虞惟从拿到相印的时候,就很符合孙钊的脾胃。而今天,他不止替全塘出场将释善遇抬高三级,更是从家中带了三车粮食两车腌菜布施给释善遇。
  释善遇深深一礼谢过虞惟的布施,当着他的面儿转手就布施给了粥棚。
  虞惟飒然一笑,“既某已将粮菜布施给了师父,师父如何处置都是使得的。”
  他说罢便要回城,正与身后看热闹的全塘对视上。
  心道果然的虞惟与全塘见礼后,从怀里掏出改了好几版的“安民疏”递给全塘:“今日小朝会,也不知陛下是否临朝。倘若全录公得以陛见,代某将此疏呈与陛下吧。”
  全塘双手接过,看着虞惟背着手信步回了城里,心中许多思量也不能解释他的行为。
  没有前后眼的全塘当然不知道,昨天下午虞惟从前辈骆洙滨嘴里花高价买到了“将心比心”四个字,已经茅塞顿开。
  再加上这一夜太上皇果真放任了陛下夺权,已经是侧面证明了骆洙滨的话,他自然就毫无顾忌的彻底倒向陛下。
  有上三公中实权最高的丞相出面给释善遇抬轿子,全塘倒也不必在城外再“唱念做打”一番,只将着意带来的牛车布施给了释善遇,便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