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无疾果然在三进一处大书房外,带着十多个亲兵与几个南亭侯府忠仆对峙。
  几个忠仆身后护着个年二十许还未蓄须的郎君。
  在越发昏沉的天光下,这位唇红齿白的郎君肤色竟然隐隐泛着莹莹白光。
  严无疾立刻收了人鬼辟易的嘴脸,一边擦着溅到脸上的血,一边温润的道:“某乃吴郡严氏子,不知可是南亭侯世子当面?”
  一个声音嘶哑的老忠仆颤巍巍的举着竹枪冲上来,嘴里喊道:“世子千万别管老奴!快跑!”
  亲兵用刀割开竹枪,当胸一脚将他踢飞,吓得小郎君面色更加苍白:“我……我……我是世子。你别杀他!我投降!”
  他身边另一个老忠仆暴喝一声:“大吴宗室无有降臣!”便要用竹枪捅死他。
  严无疾迅速扔出腰刀将这老货当胸刺死,一把将白面郎君拉到怀里笑道:“世子莫怕,某——”
  他的话因腰腹传来的刺痛戛然而止。
  伸手将只刺入腰带半寸便无力继续的匕首从白面郎君手里夺下来,严无疾笑容不变,安抚惊兔似的安抚道:“别怕!我不打你,别怕。”
  “啊!郎君!”严无疾不生气,碎嘴子生气了,他立刻叫亲兵将这个世子绑了,怒道:“郎君且先收敛些吧!不然奴回去禀告老夫人!”
  “你闭嘴吧!”用腰带将伤口扎紧,严无疾斥责他一句,命亲兵把已经吓软了的白兔好好送回县衙,便继续清理南亭侯府。
  西城区的火终于见熄,偶尔噼啪的火声几乎是诡异安静的费县里唯一一处声响来源。
  失去房屋的人们全都被严无疾随意安置进了南亭侯府里,整个费县所有街道除了巡逻的南晋骑兵,再无人敢走动。
  夜幕降临,除了县衙里外,几乎没有谁家敢点灯。
  黑漆漆的上莲道里,卢秋的牛车缓缓驶出。
  在他拐入直通县衙的直道不久,孔氏分宗宗长的牛车也缓缓出了家门。
  李氏门口,李氏唯二成年男丁还在为谁去参宴争执不休。
  最终李藿敌不过李清的父权压制,恨恨的站在大门台阶上,看着李清的牛车驶入黑暗。
  回过身,见华静领着阿炈站在门后,静静的看着自己,李藿犹豫片刻后,走到妻子和儿子面前,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昏暗中,夫妻二人两双闪着幽光的眸子对视片刻后,是华静先开口柔声道:“藿郎,我跟阿炈在家等你。”
  阿炈并不懂,他只是觉得今天阖家的氛围很压抑,便拽着李藿的下摆,奶声奶气的问:“阿耶,你去哪?我也想去。”
  华静弯腰让阿炈松开手,“今晚上不能点灯,阿娘怕怕,阿炈陪着阿娘好不好。”
  “好!阿炈不怕,阿炈陪着阿娘!”
  李藿呼吸越发急促,突然奋力在肥儿子的脸上香了一个狠的,转身跑出了李府大门。
  他身后,五个顾氏亲兵也迅速跟了出去。
  李清端坐自家暖烘烘的牛车上,闭目养神,依稀间回忆起自己日日坐牛车上下学的时光。
  彼时自家只有那一辆丈人给阿莲作嫁妆的牛车,驾车的也是曾家陪嫁过来的书童阿登。
  自家里由着女儿折腾,越发富裕,那牛车已经不知道被喜新厌旧的女儿扔到哪个村去了,阿登也……
  从广固回来之后,李清换过五六个近侍,都不如阿登可心。
  可人没了就是没了。
  除了烧寒衣的时候给他和阿诚带点,李清已经渐渐抹平了随口唤阿登的习惯。
  其实,无论他们耶俩在费县降与不降,李清都不是很担心独自在广固的女儿。
  他知道,她总能过得很好的。
  哪怕一时艰难,只要给她一点时间,总能挣脱……
  李家与县衙只隔着两条街的距离,并不能让李清有足够的时间思考更多。
  牛车很快停下,驾车的六郎将脚踏安置好,低声道:“家主,到了。”
  提一口气,李清撩开帘子,刚探出身子踩到脚踏上,便被一个年不过三十的郎君抢在六郎之前一把抓住了手腕。
  李清还当他是费县的哪个文士,正要谢他生死存亡之际来襄助自己,就见他扯着脖子无礼的往车里面看,“怎么?只有李家主一人参宴吗?昔日李氏那匹姣姣白驹敢送别国友人去费县邀买信义之名,今日竟然缩在家中不敢出门了?”
  这人声音轻慢的说着,一把将李清拽下车。
  “住手!”
  “无礼之徒!”
  六郎和跟着一起来的壮仆赶紧将这人从李清身边隔开,近侍也将被拽了个趔趄的李清扶住。
  伸手拦住要上去与他争执的六郎,李清沉声问:“你是何人?我儿与你无冤无仇,你怎能如此污他声名!”
  “哼哼!无冤无仇?”这人摸着下巴,又摸了摸肚子,“当年李家主不在,不过子债父偿也是应有之义。”
  说完,他朝着县衙门口的南晋兵士断喝道:“来人!把他押入大牢!”
  后面上莲道其他两家的牛车也到了,见李氏在门口就与南晋军起了冲突,都不敢下车,生怕自己也要被“诓”来一锅端掉!
  幸而南晋军并不很听这人的指派,只是将手放在腰刀上,谨防李氏忠仆反抗。
  “怀宽不得无礼。”
  严无疾慢悠悠的从县衙大门走出来,对着李清小行一礼道:“李家主勿怪。这位是泰山羊氏子,行七。”
  闻言,李清瞳孔一缩:“泰山羊氏?”
  李清当然记得当年,自家的出身是如何因羊氏郎君和羊氏女的无法无天而暴露的,也是由此,羊氏与李氏已成世仇。
  可他更清楚这个羊七郎出现在此代表的原因:
  羊氏已经裹挟了整个泰山郡叛入南晋……
  泰山郡隶属已经被桓楚攻占泰半的兖州,虽然与费县所在的徐州琅琊郡相邻,可真正与琅琊郡毗邻的应该是桓楚的豫州才对!
  “怪不得……这么多南晋骑兵能在徐州隐藏……是你们羊氏……”李清呼吸难以抑制的急促起来,“枉你们羊氏以千年传承自居!竟然行开门揖盗之恶!”
  南晋军到底是怎么通过羊氏的协助,飞越桓楚沛郡和大吴东海郡陈兵对峙的战场,来到后方的琅琊郡中心的?
  李清想不出来,但是李清惊怒交加的神情取悦了羊七郎,他阴恻恻的笑道:“孙吴不过江东鼠辈,占我鲁地数十年,弄得天怒人怨。我羊氏传承千年,自该为家乡福祉,择木而栖!”
  “无耻之尤!”李清有一瞬间真是希望女儿在此,定能将这个畜生骂得狗血淋头!
  台阶上的严无疾眼见着后面有牛车要掉头逃跑,一挥手让亲兵去拦下:“冬夜严寒,有什么进去说吧。”
  羊七郎呲牙一笑:“李家主,请吧!”
  明白有他在,自己今夜绝无幸理,李清整整衣袂,抬脚踏上了费县县衙的台阶。
  县衙里的尸首都已经被拉走,只有道道暗红的血迹在昏黄的灯笼照耀下,宛如鬼魅。
  李清跟着羊七郎走入县衙大厅,见里除了孔小宗长、卢秋以外,还有一身斩衰,神情呆滞的南亭侯七子,孙七郎。
  赶紧上前两步走到孙七郎面前,李清低声问:“七郎君!侯爷他……”
  孙七郎呆滞的道:“我是世子。”
  “哼哼!连个大名都没有。你也配做世子?”羊七郎当年来费县时就被孔伯渊引荐过所有同窗,自然认出他根本不是南亭侯世子。
  “放开我!放开!”
  严无疾背着手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被亲兵押着、兀自挣扎的家主,“怎么都站着,坐啊。”
  作为本地最大世家,作为孔氏人,孔小宗主七十多的人了,给三十左右的严无疾行个平礼,“既是将军邀我等前来,烦请放开他们吧。”
  指了指末位的两席,让亲兵把这两个胆小如鼠的家主按坐下,严无疾大马金刀的坐到县衙大堂正当中的茶案上,笑问卢秋:“卢县尉,今日参宴的都到齐了么?”
  卢秋抿抿嘴,“另有三家家主或者宗子在外地做官……”
  言下之意,他们为了保全家中梁柱,不能立刻投降,只能保持中立。
  闻言,严无疾扬声对外喊道:“来人!”
  门外立刻有亲兵应声:“在!”
  还未坐稳的孔小宗长立刻起身:“将军今日初定,便不要煎迫太甚,还请徐徐图之。”
  只要严无疾把费县占住了,那三家自然而然就会投降!
  严无疾手里只有不到三千骑,明日还有别的战略目标,不可能都留在费县,自然要尽快用雷霆手段剿灭一切反抗的苗头:“怎能说某煎迫世家呢?李氏宗女还在广固作将军夫人呢,李家主不也来了?”
  “这怎能相提并论!”
  宗女出嫁后,连华静肚子里的也算上李氏也只五口人,何况血脉延续全靠宗子一人,如何也不能因为顾忌定侯夫人一个出嫁女而让自家血脉断绝的!
  “且慢!且慢!”孔小宗长还待为那三家求情,得了军令的兵士已经去执行了。“费县世家,同气连枝。老朽愿为三家作保!”
  亲兵停下脚步,去看严无疾神色。
  羊七郎却生怕他改了主意:“还不快去!顺便再去把李藿请来!”
  当年李藿打在他身上的两拳,至今回忆起来时还会隐隐作痛,今日是他雪耻之日,定要从李藿身上千百倍的讨回来!
  李清拍案而起:“庶子欺人太甚!当年之事根本由你们羊氏肆意妄为而起,羊氏有如今都是应有之义!而今你有何能耐冲某来便是!”
  “李家主稍安勿躁。听说贵府少君新孕不足三月,正是要紧的时候,只要李氏安安生生的,某自不会叨扰。”严无疾的目的是把所有会牵制他明日进程的世家大族都控制起来,自然不想把他们彻底逼急了,“你等只去请那三家主事便是。”
  羊七郎逞了两次威风都不了了之,牙关横移几回,却也只能按下。
  闻言,李清暗松一口气,孔氏小宗长也知道拦不住,便颓然坐下。
  室内顷刻恢复一片压抑的沉默,还是严无疾拍了拍身下案几上的一个大漆盒,温声开口,“今日某去拜访南亭侯,本来想请他去兰亭一游,可惜……”
  室内众人悚然一惊,这才明白孙七郎呆呆看着的这个素黑的漆盒,里装的是南亭侯的人头。
  “……也罢,侯爷不去,世子去也行,可是这位宗室子却冒充世子欺瞒于某。”严无疾拍完漆盒,又用拍漆盒的手指了指呆呆的跪在厅中的孙七郎。“如今,某遍寻世子不到,不知列位可知他的去处?”
  李清与孔小宗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询问之意。
  见众人都沉默不语,严无疾皱眉道:“怎么?还要某遣人上门搜查一番么?”
  羊七郎赶紧道:“南亭侯与李氏通过范氏行商贾之事多年,交情莫逆,肯定是藏到李宅了!”
  “某以李氏血脉延续为誓,世子不在李宅!”
  李清怒视羊七郎发完毒誓,又转眸看向严无疾:“世家宅邸院落重重,如今天已黑透,便是搜查也难。不如等到明日吧。”
  严无疾知道李清只是想使个拖字诀,便看向卢秋。
  卢秋淡淡道:“先南亭侯有一庶兄,行三。不若让某……”
  他话没说完,呆若木鸡的孙七郎突然砰砰砰的对着盛放着南亭侯头颅的漆盒,连磕了三个响头。
  他边磕边哭道:“我是世子!我真的是世子!我有世子印信!求求你了……你别找了……别去三伯父家……”
  孙七郎快三十年的人生里,少时被阿姆当个玩意养在膝下,及冠之前被生父随便安排了个小门户的婚事。
  平日只知与同窗风花雪月、虚度年华的他,一日之内丧父、丧妻、丧子,却全无抵抗血勇。
  如今他只烂命一条,若能拦着他们去血洗对自己最好的三伯一家,便是立刻死了也认了。
  见他瓷白的额头因为套着粗糙的麻袋,迅速磕出血迹,严无疾赶紧起身扶起他:“令尊拿你骗某,你也刺了某,于父于国你也算尽了忠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