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姚的洞房在王府的西侧,门口守着两个年老的仆妇,长佩打发了二人一些碎银便离开,将我引入屋内,长佩把门带上,只留我与阿姚在里面。
  看来今晚曹杞是不打算来阿姚这里了。
  阿姚此刻已经将红盖头摘下,独自一人坐在桌前,面前放着酒壶和杯盏,我进去的时候,她已经有些醉意,脸颊绯红。
  见我来了,她笑着招呼:“嫂嫂来了,快来,陪我喝两杯!”
  我微微蹙眉,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阿姚吗?
  她站起来,步履踉跄,我赶紧扶她坐下:“你这是做什么?借酒消愁吗?”
  她发出一声讥笑:“错了!今日是我的大喜日子,我只是开心,想喝便喝罢了!”
  她抬起头看我一眼,眸子里是划不开的韫色,她把酒杯递给我:“试试,醉了的感觉真的很好。”
  我挡下酒杯,看着她这个样子,止不住地心疼,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都说人喝多了之后话特别多,阿姚也不例外。
  她拉过我的手说:“嫂嫂,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嫂嫂吗?我第一次见你,就是三清观那次,来的路上舅母同我说了一车你的坏话,她说你门第低微,配不上她谢家,我还想着我倒要瞧瞧这般不堪的人到底什么样?哪知我一瞧见你就觉得…觉得你这人不像舅母说的那么不堪啊!长得好看,人也爽朗,不像京城里别的闺秀那般假模假样!其实我叫你嫂嫂是有私心的,我是真的很想做你的妯娌,真的很想啊......”
  我轻轻拍她的背,安抚她:“我对你的印象也不错,别人都觉得我高攀不上侯府,也唯有你,真正的天之贵女,从不看低我。”
  她嘿嘿笑了两声,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自说自话:“我就是想找个人来说说话,我一个人真的太闷了…我心里苦…”
  她仰头,一口饮尽杯中之酒,我能隐约看见她纤细的脖颈上有一条红色的瘀痕,外界传言她挂白绫寻短见,看来不假。
  她注意到我的目光,手指轻轻抚上那条瘀痕,淡淡说道:“你应该也听说了吧,我差点死了......外界是怎么传的?传我为了和翟丹琼争这个正妃之位,以死相逼是不是?多可笑!多荒谬!这个劳什子的王妃之位,谁爱当谁去当,我才不要!我要的是什么,嫂嫂你知道的对不对?”
  我颔首,沉默着,今晚的她有很多心里话要倾诉、要发泄,我能做的,就是当一个倾听者。
  “当然也并不是全为了他,他并无心于我,我知道…我只是可怜我自己,我那么信任我的父亲、我的家族,为了所谓的家族荣誉,我听他们的话,甚至可以去......”她摊开自己的双手,眼睛闪烁着惊恐的光:“我才十八岁啊!谁会相信我这样一个人竟是一个双手沾染过鲜血的刽子手?”
  我知道她说的是崔浚那件事。
  “人人都说我家世好,是天之贵女,可这高贵的家室对我来说无异于囚笼,长辈们的一句话,我就要去伤害一条无辜性命,等到了利益抉择的时候,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时被抛出来的工具砝码,他们不想让曹杞当陛下嗣子的时候,我是他们的一把刀,曹杞成功当上了陛下的嗣子,眼看着就要登顶皇位了,我又要变成维系他们与皇室关系的工具,从头至尾,我一次都没有为自己活过,一次都没有!”
  “我恨他们!更恨这样的自己!我活的就像阴沟里的一条蛆,我才十八岁啊,我想死他们都不愿意让我死.....我有时候都在想,我究竟是不是吴家的女儿,是不是他们亲生的,为了所谓的家族尊荣,这样作践我!”
  她越说越激动,整个人的双眼泛着阴鸷的鲜红,像是要滴出血来。
  一杯酒下肚,她神色恢复如常,看我的眼神也恢复了些往日的清明:“嫂嫂,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等明日天一亮,我再也不是吴家姑娘,而是拥有新身份的寿王侧妃,此生怕是没有机会与你做妯娌了,有句话我想让你帮我捎给谢侯爷。”
  我点点头:“你说。”
  她目光灼灼,绯色的红晕衬得她光艳照人,幽幽道来:“我喜欢他,这是我自己的事,如果让他感到困扰的话,我只有抱歉了。倘若我不是吴家女儿,我定会不顾一切去拼一场自己的幸福,但我没得选…”
  她的双眼泛起了层层水雾,泪水滑落,她用掌心抹掉,眸中显露出坚毅神色:“阿姚此生惟愿谢侯爷真心所向,得偿所愿。”
  真心所向,得偿所愿。
  人世间最真挚的祝福不过如此吧。我定定望着此刻的阿姚,恍惚间她的脸几经变换,彷佛不再是我记忆里明媚娇俏可人的少女,又或许我一直都未曾真正看明白过她的真实面目。
  从阿姚的房间里出来,席间宾客已经散了大半,寿王府的下人们正在三三两两的打扫残局。
  弯月在院门外等着我,待出了寿王府的大门,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弯月走过去,支走了车夫,我进去,谢时郢正坐在里面,观礼的时候他人就不见了踪影,我以为他早就走了,却不想他在此处,他看我一眼没说话,我硬着头皮进去坐下,刻意拉开很大一段距离。
  两人相顾无言,气氛尴尬到极点。
  我率先开了口,正色道:“我刚刚去见了阿姚,她有话要我带给你。”
  谢时郢微微侧目,一板一眼地说道:“嫂嫂今日去见了寿王侧妃的行为,不妥。”
  我不耐得皱起眉:“你难道不想知道阿姚想给你说的话吗?一口一个寿王侧妃,她先是阿姚,才是寿王侧妃!”
  马车猛地停顿一下,他蹙着眉头,低垂的睫毛下是冷淡的双眼,一开口,如万年冰山:“不想。”
  我怔住,这副对待感情冷漠到极致的模样像极了专横霸道的谢时垣,让我不爽,话不投机半句多,我索性闭上嘴,扭过脸去。
  车厢里沉默了很久,只有车辙和马蹄的声音清晰入耳。
  片刻,谢时郢缓了口气,和声说道:“寿王和翟家结亲是板上钉钉,早已商量好的结盟,吴家是由陛下授意,贵妃开口,家族联姻的结果,不管是结局是什么,三方利益都得到了保障,至于牺牲了什么,被牺牲的人怎么想,不重要,外人也无能为力,这是时局,也是命!”
  我呵呵冷笑一声:“你现在说话的口吻和你大哥如出一辙,你们真不愧是亲兄弟,这么洞悉人心和时局。”
  他微愣,有片刻的失神:“像大哥那样不好吗?我以为你......”他将后半句话咽下,阖上双眼,紧抿着嘴唇。
  保持着一路的尴尬气氛,马车终于停下。弯月贴在车窗前小声说道:“侯爷、大奶奶,到家了。”
  我起身,一刻也不想多待下去,动身前我想了想,决定还是有必要告诉他,就像阿姚说的,喜欢他是她自己的事,所以告诉他是我的事,要不要听是他自己的事。
  我将阿姚的话一字一句说给他听,末了,我说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阿姚她不简单,她接近我的目的也并不单纯,你们明里暗里暗示了我许多不要让我与她过多接近,我都知道。甚至我也知道相山上刺杀一事和她家脱不了干系,崔浚之事更是出自她手,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想我比你们还要清楚一些,她的复杂、和无奈,以及那些被利益掩盖的那些真心,我都懂。话我带到了,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下了马车,弯月紧紧跟着我,一进筠园的院子,她悄悄说道:“奴婢在王府院子外面等您的时候,侯爷也站在那,您出来之后,他就直接上了马车。”
  我点头,叹了口气:“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