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也回宫了。
  昨天去了城外,因为天黑了,就在城外庄子住下了,这段时间,他是真的感受了,什么叫人间疾苦。
  他走访长安城周边的村子,如今正值青黄不接的时间,但好多人家已经没有粮食续命了。
  可勋贵和豪绅们却是打着接济贫苦人家的旗帜,给他们贷了高额利息的钱和粮。
  或许这样小命可以保住了,但田里的收成,却是已经失去了一半,再交过赋税,那下半年吃什么?
  最后,他终于弄明白了,流民是怎么来的,城外那些难民是怎么来的?
  就是这些可恶的勋贵和地方豪绅,百姓们还不上借贷,就要拿土地偿还成为流民,或者直接成为他们的佃农。
  李承乾收拾了好多这样的人,但最后却是败下阵来。
  那些没饭吃的农民,如果没有这些勋贵和豪绅用这种方式接济,那就会活活饿死在青黄不接的时间段。
  而他对此出手,又惹得好多勋贵不开心,奏折如同雪花一般飞进了皇宫,全是弹劾他的。
  弹劾的理由千千万,其中废他太子位置的占一半。
  这期间,李承乾亲自下过地,体验过农夫种田的辛苦。
  如此辛苦的农夫,种出的粮食,却是要被整天啥事不做,只顾享受的勋贵和豪绅拿走。
  他想不通,他那英明神武的父皇,为何不管他的子民,他不是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吗?
  难道他真的就不怕,老百姓没有饭吃,造他的反吗?
  可他的奏折,却是石沉大海,父皇并未正面回应,他心中的疑惑。
  李承乾在宫门口下了车,满脸的沧桑,整个人也黑了不少,衣服上面全是污迹,鞋子上更是沾着泥巴。
  他抬头望着巍峨的皇宫,今日他要当面问问父皇,天子脚下尚如此,那么偏远的地方呢?
  他父皇曾经信誓旦旦地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的明失,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
  他李承乾不才,但也熟读历史。
  勋贵是国家的脊梁,他们可以为国家培养精英,为朝廷输送人才,是一个国家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但国家是由千千万万个底层老百姓构成的,他们是一个国家的根本,国家强大与否,还得看他们创造的价值。
  儒家先贤孟子曾经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又言:君视民为草芥,民视君为仇寇,君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
  最近这两天,他终于体会到孟子说的这是真理。
  他亲自下地,帮助农夫除草,尽管将麦子当野草给处置了,但依旧让那些农夫对他另眼相看,邀请他去家里做客,拿出了最好的吃的招待他。
  可尽管是家里最好吃的,也只有一碗比清水还清的面疙瘩汤,从一碗面疙瘩汤里,他只寻到了两粒沉在碗底的面疙瘩。
  可当他看到,辛苦了一整天的农夫家里六口人,碗里压根就没有一粒面疙瘩,就连最小的六岁小孩碗里,也没有一粒。
  当时,他眼睛马上就红了,眼泪不争气的往外溢。
  他颤抖着手,将两粒面疙瘩夹到了小孩的碗里,转身就走出了农户家里,哭了一路。
  为什么?
  同为大唐子民,那些勋贵可以吃肉喝酒,寻花问柳,但这些人一年四季辛辛苦苦,却连一口糊口的面汤都没有?
  他带着人来到了村里豪绅家里,大宅院,漂亮的丫鬟,强壮的仆人,就连看门的狗都是膘肥体壮。
  尤其是当他看到,看门狗旁边的木盆里, 竟然扔着两个馕饼,还有一条鸡腿,似乎是狗没看上吃,上面爬满了苍蝇和蚂蚁。
  李承乾是以城里勋贵的身份去的这家,豪绅听闻是城里来的勋贵公子哥,亲自将李承乾迎了进去。
  这家人正在吃晚饭,家里人口众多,大概有十几口人。
  他们穿着绫罗绸缎,穿金戴银,比起城里的勋贵还要豪奢。
  尤其是饭后的餐桌上,摆满了没有吃完的鸡鸭鱼肉,白花花的大米饭,丫鬟们直接倒进了一个木桶,要拿去喂狗。
  一个小胖子,正在丫鬟的伺候下吃饭,那死胖子都快十岁了,还由丫鬟喂着吃。
  腮边的肥肉都将眼睛堵住了,整张脸,看不到了五官,只有横肉。
  “不吃,不吃,我不吃鸡腿!”
  死胖子一把抢过丫鬟手中的鸡腿,直接扔了出去,刚好扔在李承乾脚下。
  李承乾想起此前在农户家里的情景,连忙捡起了鸡腿,擦去了灰尘,皱眉问道:“这是鸡腿,你为何还不吃?”
  死胖子瞪了一眼李承乾,说道:“每天给我吃鸡腿,我烦死了……”
  接着他蹬蹬蹬地跑到李承乾身边,一把抢过鸡腿,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两脚。
  “你……该死!”李承乾脸色马上就阴沉了下来。
  “你个死瘸子,你敢骂我?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李承乾最恨别人骂他瘸子,而这死胖子还在瘸子前加了个“死”!
  啪!
  燕十八直接一巴掌抽在死胖子脸上,呵斥道:“找死,竟敢对太子如此无礼?想要灭九族吗?”
  孩子被打懵了,接着嚎啕大哭。
  这家主人本来要弄死眼前这个死瘸子,好心迎接进家里做客,你却打我孩子?
  接着,燕十八亮出了东宫的令牌,全家人都吓了个半死。
  李承乾见燕十八收拾了这不长眼的死胖子,也没有和这家人计较。
  只是转身淡淡地说道:“粮食不该被浪费,它是农民辛辛苦苦,耗费了一整年时间才种出来的,而这只鸡腿,更是耗费了不少粮食,长了一年多,才有了这鸡腿。”
  “朝中规定,浪费粮食者,需重罚!”
  他离开了这户人家,又去了下一个村子,每个村子的情况基本大同小异。
  他带着所见所得,今日非要和父皇讨个说法。
  太极殿。
  “父皇,儿臣回来了。”
  李世民正在批改奏章,气得脸色发青,妈的,这群人是疯子吗?
  前段时间,一股脑地喷蜀王,蜀王走了,去了陇西,现在又开始喷太子。
  竟然有人咆哮,太子借着体验民间疾苦的名义,四处扰民,纵容属下殴打他人,连十岁的孩子都不放过。
  私自没收勋贵的田产,私自命人开仓放粮,甚至没有经过朝中政令,私下任免地方官吏。
  上目无王法德行,下不懂地方行政困难,如此太子,将来如继承大统,得万民拥护。
  李世民将手中的奏折扔了下去,冷声道:“你先不用说话,也不用着急着教训朕,你先看看这些抨击你的奏折吧!”
  李承乾瞥了一眼洒落一地的奏折,躬身道:“父皇,这些是儿臣预料到的,其内容不用看,儿臣也知道是什么?”
  “不就是儿臣损害了他们的利益,他们想要废了我这个太子之位吗?”
  李世民眼前一亮,太子今日怎么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看样子这次民间之行,对他触动很大,有长进。
  李世民想要让太子好好冷静一下,说道:“此事你不用管,先去看看你母后,你有新添了一位妹妹。”
  李承乾先是一愣,母后诞下了妹妹?
  他竟让将此事给忘记了,不过比起国家大事,新添一位妹妹,还不值得他高兴。
  “父皇,既然母后和妹妹都安好,儿臣明日去探望也不迟,但父皇的子民吃不上饭,要饿死了,此事却是大于天。”
  李世民叹了口气,太子是有所长进,但目光过于狭隘,长进不多,你是太子啊,将来要继承大统的,你不是圣人!
  李世民站了起来,背着双手,走向了太子,很是严肃地说道:“朕已经知道你最近做的事情,你能看到这些弊端,说明你有长进,朕这些年对你的教育,没有白费。”
  “但你是太子,不应该只看不好的一面,同样要去看好的一面,权衡利弊,再做出决定,绝对不能脑子一热,拍着屁股就决定了。”
  “现在只是一部分人吃不饱饭,但如果你的决定适得其反,那就是大部分人,甚至是全天下的人吃不上饱饭……”
  “管理是一门极具智慧的艺术,正如《道德经》所言,治大国如烹小鲜。”
  “煮一条小鱼,你不能去随时搅动它,否则它就会烂掉,只需要将油盐酱醋把握到恰到好处即可。”
  “治理国家,既然政策已经制定好了,即便是作为君王,也要在这个政策内行使权力,你不能过多的,随意地去干预,尤其是在没有权衡利弊的情况下……”
  “君王要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但前提条件是,社会必须要良性运转,而社会要良性地,正常地运转,就得靠那些地方勋贵和豪绅,他们同样是社会构成的一部分。”
  “你以为朕没看到地方豪绅的危害吗?朕看到了,朕从很小的时候,就看到了,但想要改变千百年来的规矩,谈何容易?”
  “所以,朕一直在积蓄力量,有所为,有所不为,无为时,静若处子,有为时,必须动若脱兔,必须一击成功。”
  “汉朝时曾经有这么一句话: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但在汉武帝说出这句时,曾经的汉朝却是无为而治多年,休养生息,等到汉武帝时,积蓄了足够强大的力量,他才敢这么说,而后一击击溃了北方的匈奴,成了强汉!”
  “可汉武帝也打光了几代人的积蓄,给整个帝国种下了覆灭的种子,朕不希望这事发生在朕身上,更不希望发生在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