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被喊去前厅用饭,我嘁笑一声,咱们这一大家子什么时候这么早用饭啊?
  得嘞,新嫂入府,还是去见一见,打个照面,以后一个屋檐下生活,少不了来往,只是一想起自己这个小叔子和新嫂嫂拜过堂,我这心里就有些臊的慌。
  大哥离家的消息此时众人也都知道了,但所有人都以为是拜过堂之后没有洞房连夜离开,倒也算是圆了个谎。
  饭桌上,新嫂嫂姗姗来迟,算起来,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她,但正式打招呼还是第一次。
  我坐的板正,偷偷用余光打量她。
  还是那么清瘦,感觉风一吹就倒了似的,端着行礼的时候挺像模像样,开口说话,清泠泠的,嗯...和哥哥房里那位有些不一样,起码听着舒服。
  父亲指着桌上专门为她开的早饭:“简单吃点,尝尝看,符不符合你们江南人的口味。”
  说实话,娘亲去世过后,加之父亲也生病,这两年,家里冷冷清清,很少聚在一起吃饭,这般隆重吃早饭的情景太久没见到了。
  新嫂嫂抿了一口粥,回答的恭恭敬敬:“清甜润口,很好喝。”
  父亲虽没说话,但我瞥到他微翘的嘴角,想来这个儿媳,他还算比较满意。
  原本以为经商行贾的人家会带有一些庸俗的阿谀气息,单看今早这一出,还挺得体大方。
  偷偷打量一个人,说实话,并非君子所为。
  但我仍是好奇,前些日子这位嫂嫂又是闹绝食、又是落水,我以为她嫁入侯府不情不愿,但观察了一会儿,她似乎没有很抵触我们,就连我那任性骄纵的妹妹当面为难她,她都没生气。
  明明知道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她也能稳坐泰山,捧着面前的吃食慢条斯理的吃着。
  这期间我数了一下,她一个人吃了一盘水晶蒸饺、一盘蟹粉酥、一盘桂花糕,甚至还喝了两碗粥下去!
  她不是在闹绝食么?
  这个吃法怎么看都不像是绝食,倒像是...闹了灾荒。
  说实话,我从未见过如此...如此海量的女子,关键是她还很瘦。
  蓦得想起那日的寒江水里,我搂着她盈盈一握的冰凉腰身,心突然跳慢了半拍。
  再抬起头时,她悄悄用帕子擦拭了嘴,眼神滴溜溜的转,看着桌上的吃食,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倒是个有趣儿的人。
  早饭用毕,我听从父亲的安排带着她去祠堂拜祭宗祠,一路上她走在我的身后,迈着细碎的步子,刻意和我保持了距离。
  也不知道她是在发什么呆,我停在宗祠门口,突然就朝我撞了过来。
  大约是吃了饭力气足些,要不是我下盘稳,怕是也要被撞个趔趄的。
  冒失、莽撞...
  我对这位新嫂嫂的印象又添了一丝丝。
  看着她捂着鼻子和我道歉,有几分可怜样儿,我又生不起气来,这搁平时,我早就一通训斥了。
  好吧好吧,看在新入府的份上,小爷我气量大,好男不和女计较!
  这人祷告也挺有意思,双眼闭得紧紧,叽里咕噜念了一大堆。
  我稍稍凑近去听了一嘴,像是在念咒,瞧她紧皱眉头,一脸郑重的样子,莫不是在给祖宗告状?
  告我大哥新婚当夜离家出走?
  我觉得有必要给她解释一番:“大哥的事情,你别往心里去...”
  她突然睁圆了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愣了神,不过是个与我一般年岁的少女,这么明晃晃在离我咫尺之距,肤白瓷肌,我甚至还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有别于哥哥屋里那个通房身上胭脂水粉气息,是一种春日里风中带着的清冽幽香。
  她手里还燃着祭香,氤氲缭绕,我兀自垂下头去,掩饰起自己刚刚突然一瞬的慌乱:“没什么。”
  她好奇的盯着我,一点都不避嫌:“接下来还有什么流程吗?”
  这话问得有些奇怪,看她澄澈干净的眼眸,似乎还在期待什么:“怎么?嫂嫂还有别的事?”
  她摆着手,精致的面庞闪过一丝焦色:“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我刚刚那顿饭吃的有点撑,想去后花园遛一遛消个食。”
  这个回答是我意料之外的,看来吃得多这件事她自己是知道的。
  但这么实诚确实是我始料未及的。
  再次确认后面没事了之后,她拉着随侍奶娘的手出了宗祠,我看的分明,她起身离开的时候长舒了一口气,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我似乎找到了一丝闲趣,原本冷清的侯府宅邸突然出现了一个新人,一言一行看着大方得体,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出格。
  悄摸着观察她,成了我无聊日常的一丝闲趣。
  好比说可以随手赏赐廖管事一把金豆子,看不出来,倒是个会收买人心的主。
  还有她特别喜欢吃东西,我观察了有一段时间了,每次吃饭她都吃得格外的香,眼睛里全是对食物的渴望。
  这是让我最想不通的地方,按道理,一个用过绝食手段的人是绝对不会生出对饭食的热爱,反言之,一个热衷于美食的人是绝对舍不得让自己饿肚子的。
  这人,还真是让人看不透。
  越是看不透,就惹得人越是想要一探究竟。
  父亲似乎也想探明清楚这位新嫂嫂的做派和底细,差了廖管事去盯看了一番,还问我怎么看。
  我这人脸皮极厚,明明自己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居然还当着父亲的面大言不惭:“窥探内宅女子隐私,非君子所为。”
  我二叔被贬官外放那日,哭天抹地的在家里撒泼,我是最不耐烦看到大男人这样的!
  明明是自己做的烂事,却只晓得一味推卸责任,怨天尤人。
  我听得烦闷,却偶然瞟见场上还有一人,冷笑着,看着二叔的狼狈,她嘴角讥诮的笑意落在我眼里,倒是有点意思。
  她很快发现我在看她,居然立马装模作样换了副忧心忡忡的表情,我真的快要被这人笑死了,这一笑便没憋住。
  在场的气氛严肃,我却嗤笑出声,惹恼了我的二叔。
  我二叔气量小,平日里也并不怎么待见我,这次逮着机会自然要数落我一番。
  但可惜了,小爷我生出来除了怕我父兄,这世上还没有我惹不得的人物,饶是我二叔,照样逮着说两句。
  但父亲在向我微微摇头,他不希望家里的氛围乱糟糟的,我想了想,终是收起了混不吝烦的脾气,换了一套说辞,哄得二叔变怒为笑。
  再看向让我变成众矢之的的罪魁,这人居然还和我杠上了,丝毫不躲,直勾勾的和我对望,这在我看来,是种挑衅!
  我这个嫂嫂可真是个妙人啊,有意思的紧!
  不行,这一局我得让她给我还回来!
  但这段时间我没空想那些,因为父亲越来越不好了。
  精神一日比一日差,当着我俩的面,开始交代后事,袭爵这事,其实很久以前就知会我了,我自然是不愿意的。
  当侯爷有什么好呢?管着大一家子的人吃喝拉撒,做得好呢,是你应该的,做的不好,戳着你脊梁骨骂。
  我自诩是个纨绔废宅,人生目标大概就是富贵闲适。
  我上有长兄,能力出众,我只需要做一个不拖人后腿的二世祖就够了。
  直到有一天的深夜,我和父亲二人闲话家常,他对我交了心。
  他说:“他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表面玩世不恭,其实里子比谁都重情懂事。”
  “他说,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
  “说我是那个最让他操心疼爱的小儿子。”
  还未满十七的我那一晚哭得稀里哗啦。
  我从未在人前表露过什么,我以为大家都不看重我,要我做一个合格辅佐哥哥的弟弟,我就安安心心的做好侯府次子纨绔这个身份,要我做一个忠臣孝子,我也依言去做。
  至于我想要得到什么,需要什么。
  好像从来没有人关心过。
  我以为大家都不懂,我就随了大家的愿,做一个混吃等死的次子就够了。
  可父亲他说,他懂我,他最爱我。
  原来我的懂事,他都懂。
  那一夜,父亲告诉我,这侯爵之位要由我来袭承,哥哥有哥哥要做的事,我们俩兄弟要齐心协力振兴谢家。
  袭爵之事,是哥哥主动给父亲提的,他不要悯北侯府的爵位,他要凭自己真刀真枪去搏一个前程。
  父亲弥留之际,当着嫂嫂的面,再次提及了袭爵之事,我看得出来,她是有点惊讶的。
  出了父亲的屋子,我生了逗弄她的心思。
  我这人最爱挟私记仇,上次她挑衅我的事还没完呢!
  “嫂嫂可知父亲为何要让我袭爵?”
  她愣了愣,显然是没想到我会问得这般直截了当。
  但她这人,似乎总能让人有些出其不意的怪招。
  她在敷衍我!
  而且不想搭理我!
  虽然她面上伪装的很好,但我还是看出来了,她并不关心我和哥哥谁能袭爵,她压根就对侯府的一切不上心、不关注。
  这我还说个屁呀!
  我有种热脸贴人冷屁股的感觉,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被人对待过。
  这是我的场子,我的家,未来我是要袭爵当这侯府的主君的,她怎么丝毫不关心以后如何在我手底下讨生活吗?
  我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软绵绵的忒无力。
  所以当她主动问起我翟家和枢密使王家的过往时,我邪性一笑,生了个念头。
  “嫂嫂可知,翟家四小姐有意同我兄长议亲?”
  “父亲事急从权,直接选你嫁给我兄长,用实际行动回绝了翟家。”
  我前面刚和她讲了一大通翟家如何手眼通天,手段毒辣,此刻再看着这位新嫂嫂目瞪口呆,吓得有些失魂的模样,我心里这口气儿忽然就顺了!
  回西侧院的路上,我的脚步莫名有些轻快,嘴角噙着笑意,多荣见道:“二爷这是怎么了?笑得这么开心?”
  我摆摆手,笑得开心:“你不懂。”
  多荣小声嘀咕着:“你不说小的又怎会懂?”
  我嘁笑一声:“来来来,我问你。”
  我抿着唇尝试给他讲讲这趣事,但支支吾吾了半天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于是大手一挥:“算了算了,给你说什么,你懂个屁!”